口罩

本章虐霜冬

 

第八章下

 

朗烽带着冬冥走进高天尊新建的宫苑。滴水成冰的天气，宫中却繁花似锦，鹅毛飞雪落在地上化作春水，叮叮咚咚蜿蜒曲回，亭台楼阁，小桥流水，在这荒漠汗国营造出一派江南春色。他们转过一处小楼，眼前霍然开朗，竟是一池碧水，荷叶田田，湖面上停着小舟，有披着蓑衣的艄公坐在船头。湖对面是一处水阁，阁中灯火通明，传来渺渺乐声。

“夏天不像夏天，冬天不像冬天。”引路的屠孃抱怨道，“都是为了那个怕冷的嘉德人，地下烧了千吨晶石。”

朗烽想象了一下千吨的规模，呲牙，不禁也肉痛。

这时水阁的窗户突然开了，高天尊探出身子来热情地和他们招手

 

 

“欢迎我的客人们。”高天尊擎着酒杯迎上来，他越过朗烽，直到冬冥跟前，双手搭上他的肩头，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，“我最最美丽的小雪花儿。”

冬冥披着斗篷，睫毛上凝了一层半化的冰霜，在室内灯光下仿若盈着晶晶泪光，冷热相冲，他的皮肤泛着透明的薄红，一双雾蒙蒙的眼睛，嘴唇鲜艳欲滴，显示出奇异的非人之美。

“宝贝儿，你看看我们的冬儿是不是越来越美了？”高天尊回身对榻上的洛基说。

洛基斜靠在榻上，一头黑亮的长发半绾，穿着一袭淡青色的长袍，样式不伦不类，却把他身形勾勒得十分优美。他褪去了刚来时的饥瘦憔悴，露在外面的皮肤犹如上好的白玉，此时他正从身旁的美貌侍女手上吃葡萄，他尖俏的下巴微仰，眼波一瞬，含着葡萄的嘴角勾起一点鲜美的微笑，盘在榻上，活像高天尊养熟的一条小蛇。

“一年了啊。”洛基拖长声音，他望着冬冥，对方依然一副身处梦中的表情，“日子过得可真快。”

他从榻上下来，走到高天尊身旁，拽了一把他的腰带，把他从冬冥身边拉回到自己跟前：“我为你吹箫。”

“在这儿？”高天尊惊喜地眨眼，“哦，宝贝，我都有点害羞了……”

洛基笑而不语，抬起手，有人奉上一把玉箫，洛基持箫走出水阁，扶着侍从下到湖边，登上停在岸旁的小舟。

“宝贝儿，你小心。”高天尊笑着倚在窗边，命人把水阁的窗户全部打开。

洛基看一眼艄公，嗤鼻：“我不要这腌臜老头儿……冬冥来给我撑船。”

高天尊望着朗烽，朗烽无法，示意冬冥。冬冥旋即从水阁跃出，飞身落在船上，犹如一片轻盈的雪花。他一篙到底，小舟破开水面，在漫天飞雪中向湖心荡去。洛基站在船头，手握玉箫，人声渐渐消失，万籁俱寂，只有雪花落下的欶欶声。

“冬冥。”船到湖心，洛基望着雪落湖面，开口。

好一会儿，身旁冬冥轻声回答：“在。”

洛基颤抖了一下，这一年来，第一次真正地松懈下来。

“你让我等太久了。”他日日期盼着，他的雪花从南方来，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切。

冬冥没有回答，他太久没有说话，舌头已经生锈了，他艰难地想要说点什么，嘴唇开合，唯有那句：“你若救我，我也救你。”

洛基几乎要落下泪来。他记得，冬冥记得，他守望着洛基为他打开的一点缝隙，那一线天光照亮他漫长的黑夜，他们身不由己，在洪流中被冲散，困在各自的旋涡之中，沉沉浮浮，时而希望，时而绝望，而今他们终于等到机会，纷纷飞雪笼天罩地，这一刻，或余生，只有他们二人。

洛基颤抖着把箫抵在唇上，空明的箫声轻掠湖面，在雪花间歇的涟漪中晕开，更显得寂寥空旷。

水阁中，高天尊兴致盎然地望着一叶小舟上的二人，雪中洛基和冬冥一般伫立，如梅如竹，两种风流。

“一双妖童。”高天尊手指搁在窗台上轻点节拍。

朗烽趁机道：“宗主，我为你寻来一个上好斗奴……”

高天尊扬手：“你可真够不解风情的，这事儿交给屠嬢，听听箫赏赏雪不好吗？”

朗烽无法，只得闭嘴，同高天尊一道望向湖面。

湖心，洛基一曲了，冬冥突然说：“……我，遇到一个人。”

洛基听他说，冬冥却又不说了。他想说，那人说我叫陆子鸣，又说我叫呦呦，有一个叫易无殇的相好，这话在他心中百转千回，他夜也想日也想，想来想去，只有洛基可以说，但真的面对他的时候，他又说不出口，那些话都堵在了嗓子眼，吞也吞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。洛基斜眼瞟他，见他脸上生起薄晕，又一脸慌乱的表情，勾起嘴角嘲弄：“怎么，遇到心上人了？”

“不是。”

“是也好不是也罢，只要那个人不是朗烽，你爱和谁好都行。”洛基说完，眼角余光见冬冥目光微暗，他冷冷道，“你可别爱上你的狱卒。”

“我没有。”冬冥马上说。

洛基轻哼一声：“想要逃，必须杀他。”

冬冥瞬间望向洛基，撞上洛基的目光，他的眼睛跟刀子一样，冬冥被他刺痛了，他垂下头，不语。

“舍不得?”

冬冥不吭声。

洛基手指压着箫孔，指尖泛白，他正要说话，远处传来哨声，是朗烽在呼唤冬冥回去，冬冥握着竹篙，划动。

“放风时间结束了，冬冥。”洛基咬着牙道，他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，一字一句地说，“临走时我送朗烽一只狗项圈，他一定喜欢。”

冬冥抿着嘴唇，眼角泛红。

水阁越来越近，洛基想象着投入湖中会怎样。

“我要走。”冬冥突然说。

瞬息，洛基眼泪夺眶而出。

 

岸边高天尊早等在此，他伸手去搀洛基，洛基跳下船，扑进他怀里，两人亲热地搂在一块儿，高天尊拂他满头的雪花，接过侍从准备好的大麾，为他合身披上：“宝贝儿，冻得像是哭过一样。”

“太冷了。”洛基笑道，“我刚才在船上忽然想要举办一个宴会，这么冷的天，就应该夙夜饮宴，歌舞箫笙，驱驱这寒苦。”

高天尊哪有不愿，立时吩咐人去准备。

朗烽站在一旁，冬冥已回到他身后，满身霜雪，静默无声

 

 

几日后，朗烽应邀赴宴，他虽懒于应付，也不敢怠慢。他打了水，赤着膀子，肩上搭着布巾，对着铜镜仔细刮胡子。

“他洛希懂什么寒苦，整日只知道寻欢作乐。”他嘀嘀咕咕，把脸浸进水中，胡乱洗了一把，额发也湿哒哒落在折锋一般的眉上，他擦了一把脸，转过身来。

冬冥眼中波光一瞬，朗烽平日不修边幅，如今刮了脸，洗去满脸尘霜，年轻了许多。

朗烽见冬冥坐着，目光直视他，虽知道他向来脑中空空，但被他这样看着莫名有些不好意思。他搓了一把青皮腮帮子，转身去屏风后换衣服。冬冥看到屏风后男人劲瘦的身影换装，垂下眼睑。过了一会儿，朗烽转出来，他换一身靛青绣袍，腰系流云腰带，脚蹬战靴，肌肉把衣服撑得恰到好处，全身充满了压抑的力量。

他似乎也很满意自己的样子，吊儿郎当走过来，伸手摸了一下冬冥的脸颊，冬冥照旧的没反应，朗烽自己也觉得有些没趣，讪讪道：“走吧。”

 

 

侍从把他们引到一处叫秦楼月的雅殿，殿高九重，近可摘月。今日无雪，天空中一轮银月，月光洒在雪上，殿外是银白世界。还未走到殿内，已听到笑语乐声，直到侍从推开殿门，方见殿正中有一池温泉，水汽氤氲，灯光变幻，水波漾出五色霞光，如梦似幻。殿上首坐着高天尊，身旁伴着洛基，高天尊照旧穿得五颜六色，洛基披着着青绿袍子，愈发放浪形骸，半敞着衣襟，下面连鞋子裤子都没有，两条修长的白腿，怕不够惹眼似的还系了两条红色玛瑙脚链。

朗烽简直要瞎眼。

九头蛇一众坐在右手，左手是萨卡的贵族，左边的全都东倒西歪，右边则正襟危坐，左右分明。

“你们随意……随意……”高天尊摆摆手，连招呼也懒得，只转过头去和洛基细语，两人你侬我侬，就差滚到一块儿了。

朗烽让冬冥跪在身后软垫上，他自己坐在案前百无聊赖地喝着酒。

箫鼓喧，人影参差，一群舞姬垂袖而上，翩然起舞。温泉水咕咕而动，水分两侧，从池底升起一朵等人高的莲花座，舞姬纷纷拜倒，莲花五瓣绽开，花中一貌美女子腰肢款摆，金钗飞翠。

她的技艺极好，连朗烽这样的粗人都忍不住击箸。高天尊搂着洛基也看得入迷，洛基推了一把高天尊，高天尊凑过去亲亲他，眼睛却笑弯着瞧那女子。洛基喝醉了，把眼瞧那女子，嘴巴一撇，提着酒壶站起来，摇摇晃晃从座位上走下去。

“宝贝，别走……”高天尊去拉他，被他拂开。

洛基手提酒壶，晃晃悠悠走到温泉边，一脚踏进水中，水齐腰深，他青色长袍如浮萍一般漂起，他涉水到温泉中央，爬上莲花座。

那女子仍旧在舞，洛基醉醺醺地站稳，伸手揽住她腰肢，那女子甚是乖巧，往后一躺，两人交缠在一块儿，竟然跳起舞来。箫声渐歇，换成了鼓点，洛基带着女子踩着节拍，长又白的腿晃得人眼晕，脚趾勾起，红色的玛瑙脚链像雪地上一串惊心动魄的血迹。两人变幻身姿，洛基手提玉壶，眼神如勾，看得那女子神魂颠倒，随他鱼龙一舞。

高天尊抚掌大笑。

一舞罢，洛基搂着女子，把那酒壶一抛，落进池水中，众人正望那酒壶在水中起起伏伏，洛基忽然闭目往后一到，哗啦一声陷进池中。

高天尊立时从座位上站起，却见洛基从水中冒出，他笑得开心，手捞起酒壶，趴在池边，对一旁就近的朗烽说：“拉我一把，朗大人。”

朗烽见他笑得嫣然，脸上红如桃花，不知道的还当他有心勾引，他沉声：“冬冥。”

冬冥立时上前，他背对朗烽，在池边半跪下，洛基看向他，刚才还醉意朦胧的眼睛，这一刻如刀如电。冬冥伸手拉住他，洛基被他从水中拖出，浑身湿透地倒进冬冥怀里，冬冥被他压在身上，洛基硬把酒壶细长的壶嘴塞进他嘴里，酒液淌得他满脸都是。

朗烽瞬时冲上去，一把推开洛基，洛基差点被他又推回池子里，他全身湿透，半躺在地上，白腻的长腿瘫软着，像被甩上岸的鲛人，他哈哈大笑：“冬冥，好喝吗？”

朗烽把冬冥扶起来，拿袖子为他擦去满脸酒，他恨不得一刀劈了洛基，他强忍着怒气，把冬冥拽起来，拖着他走出殿门。

“朗烽，你要谢我。”洛基的声音响在身后，“猜猜我给小冬儿喝的是什么酒。”

 

 

朗烽把冬冥带回住处，按着他坐在榻上。冬冥酒性已经上来了，眼窝仿佛染了胭脂，嘴唇湿红，目光迷茫，他不断舔着嘴唇，像只不知所措的小狗。

朗烽倒了一杯茶，拍在桌上，沉声命令：“喝。”

冬冥依言拿起，一饮而尽，可是还是渴，这种渴，从未有过，仿佛心底一处被掏空，觉得无依无靠，灵魂深处空荡荡的，他只想倒进谁的怀中，双手扒着那个人，再也不愿放开。

朗烽……易无殇……

冬冥感觉心跳得越来越快，他脖子后面出了一层细汗，脸上也飞起红云，双目像春天涨潮的湖水，他浑然不知如何是好，只是半张着嘴，快速地呼吸。

朗烽看着他，心中如千军万马，他知道他必须立刻就走：“你留在这里，热了就喝水。”

他站起来要走，冬冥突然鬼使神差地拉住他的袖子，朗烽全身一僵，如同被封住了穴道。冬冥转到他正面，他们一般高，冬冥凝视着他，朗烽突然发现他眼中有他。

冬冥慢慢靠近他，他看到朗烽青色的胡茬，他压低的眉眼被岁月凿出的纹路，他们在一起多少年了？

他照顾他，守护他，控制他，囚禁他。

“想要逃，必须杀他。”

朗烽伸手按住他的脖子，猛然凑上前，冬冥向后一躲，但朗烽已经碰到了他的嘴唇。朗烽只觉得心碎，他幻想过太久太久，这一刻会甜蜜、幸福还是兴奋紧张？而当这一刻真的来临，他只有心碎，他爱他到心碎，他为这一刻转瞬即逝而心碎，他为得偿所愿而心碎，他为这样的幸福此生只有一次而心碎，即便他带他私奔，即便他此后一生一世拥有他，也不会再有此时此刻花开一瞬的永恒。

冬冥睁着眼睛，朗烽闭目亲吻他，他的眼泪被和进吻里让冬冥尝到了淡淡的咸味，冬冥只觉得揪心一痛，他猛然推开朗烽。

朗烽吃惊地看着他，脸上还有心碎的沉醉：“冬……”

他没能说完这句话，他伸手扼住了喉咙，剧痛让他浑身痉挛，他立时就明白了，他微黄的双目死死盯着冬冥，从人生的顶峰坠落万丈深渊，他在黑暗降临之前，最后看到的是推他入地狱的人，那个人仓惶地看着他，无辜又美丽。

我冰冷的雪花儿。

 

 

洛基推门进来，他换了一身绿衣软甲，瞟一眼倒在地上的朗烽，点头，伸手从怀中掏出解药递给冬冥。

冬冥麻木地接过药，仰颈吞了，他突然想到朗烽每日给他喂药，霎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，就要吐。洛基见他脸色不对，伸手捂住他嘴，厉声：“不许吐。”

冬冥被他捂着嘴，胸膛快速起伏，热烫的眼泪湿透了洛基的手。

“你真是被养熟了的狗崽。”洛基松开手，一巴掌扇在冬冥脸上，“你是狼，冬冥，你不是他的狗！”

冬冥被他打得偏过头去，呼吸急促，他斜眼瞪着洛基，眼眶通红，突然反手打回去。

洛基被他打得晃了几步，撞到门边，脸上火辣辣地疼。

洛基咬着嘴唇，不怒反笑：“把你的狠劲拿出来，冬冥，我们要杀出去。”

 

 

冬冥换上洛基事先准备好的铁甲，两人一路奔出宫外。

“高天尊还醉着，那些九头蛇也都醉了，一时半会儿不会发现，只要我们离开都城，追兵追不上我们。”

他们奔过长长的宫道，一路上遇到侍女宫人都惊讶地看着他们，却无人敢拦。快到宫门前，洛基一眼看到屠嬢，他骂了一句脏话。

屠嬢也看到他，她又看一眼他身旁的冬冥，走上前：“你要去哪里？”

“宗主让我带冬冥去竞技场挑一个斗奴来助兴。”洛基骗她。

屠嬢说：“哦。那你去吧，新送来一个斗奴叫索尔的，挺能打，我看不错。”

“好。”洛基点点头。

屠嬢便走开了，洛基领着冬冥往宫门走去。

屠嬢却又回身：“等等……为什么冬冥穿着铁甲？”

洛基正要接着编，冬冥突然出手，拳快到屠嬢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，就倒在地上。

洛基：“………”

屠嬢一倒，周围侍卫察觉不对，涌过来。冬冥把洛基护在身后，右手铁臂横在身前，侍卫手持铁枪，齐齐向前刺去，冬冥以铁臂为盾，不进反退，抵着十几把铁枪往前运劲，铁枪崩折，一群侍卫仰面摔到。冬冥回身拉过洛基：“抱住我脖子。”

洛基急忙抱住他的脖子，冬冥双臂勾住洛基大腿，把他背在背上，接着纵身一跃，上了宫殿屋顶。

马上有人拿箭簇射他们，却又有人喊道：“别乱射，先去禀告宗主。”

冬冥背着洛基在屋顶上飞速起跃，月亮照在他身上，像流星刹那，他的铁甲有晶石动能，每次一跃便能纵出两里，很快便把追兵甩去。起先他不习惯铁甲在身，渐渐掌握了铁甲势能，越奔越快，及至他奋力一跃，竟然飞了起来。

洛基大叫一声，紧紧环住冬冥脖子：“天啊，我们飞到天上了。”

他感到风从耳边猎猎刮过，心中本该害怕，但只觉得无比的畅快，恨不得飞到月亮上去。他们在云层中穿梭，雪地上一晃而过的黑影，像一只捕猎的夜枭。都城已在身后，茫茫雪原，他们不知道在哪来，但又有什么关系呢，他们逃出来了，天高地阔，他们想去哪里都可以。

忽然，冬冥浑身一震，飞行速度开始变慢，洛基感到了，忙问：“怎么了？”

冬冥摇头：“它在变沉。”

话音未落，洛基觉得又往下沉了沉，身下冬冥在空中穿行摇摇晃晃，如同舢板遇到了风浪，冬冥运起全身力量，保持平衡，也控制不住倾斜下沉。

“抓紧我。”冬冥低声道。

洛基手脚并用紧紧抱住冬冥，随着他俯冲下去，雪地近在咫尺，向他们撞来，撞上地面的一瞬间，冬冥回身抱住洛基，挡住了冲击力，两人一起从雪上滑过，奔散出半丈高的雪雾，最后撞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。

洛基只觉得头昏眼花，全身骨头都散架了，他艰难地从地上坐起来，冬冥被他压在身下，无声无息。洛基连忙解开他的铁甲，揉按他的胸口，又喂他救心的药，他才慢慢缓转过来，眼皮微动，脸色却比冰雪还要苍白。

“你千万撑住，这里会冻死的。”洛基把他扶起来，背靠石头。

冬冥半闭着眼睛，调息，运转丹田真气，半晌，方气若游丝地道：“肺腑震伤了。”

洛基扶着他的脸，轻声道：“没关系，我会治好你的。”

冬冥睁开眼睛，目光微亮，勾起唇角：“……我还以为你会说，那我便不管你了。”

洛基一愣，突然坐在雪地上哈哈大笑，冬冥也笑起来，两人都一身霜雪，却像孩子一样开心。洛基把冬冥扶起来，他背不动冬冥，只能半撑着他，一步一坑地踏雪往前。

冬冥脸色越来越苍白，眼皮耷拉下来，嘴唇发紫。

洛基怕他睡着了，便和他说话：“你不应该飞，这样就不会把晶石能量耗尽，那么大一块晶石，本可以用七日，七日足够我们走出萨卡，蠢材，蠢材。”

“……飞的时候，你可开心了。”冬冥不服气，“恨不得……这辈子……不下来……”

“呵……你知不知道有一种鸟，没有脚，一辈子只能在天上飞，落下的时候就是要死的时候。”

“……我都快死了，你能不能说点吉利的。”

洛基笑起来：“冬冥，我发现你挺伶牙俐齿的。”

“过奖了。”冬冥苍白一笑，“我装了太久的哑巴，其实我心里有很多话，只是从来没有人愿意听。”

洛基鼻腔一酸，他勉力笑道：“从今后，你说给我听。”

冬冥没有回答，过了一会儿道：“我心里有一个人，如果……我死了……你帮我去看他一眼好不好？”

洛基眼泪迸出，却坚决摇头：“不，我才不会帮你去，要去你自己去。”

冬冥便又不说话了，好一会儿，就在洛基怕起来时，他才又开口：“你真小气。”

洛基眼泪糊着脸，咧开嘴：“是啊，我就是这么小气。”

天空渐渐开始飘雪，四周仍旧是一望无际的雪原，没有尽头，人看久了，目眩。洛基越来越冷，冬冥已经说不出话来，气息轻地像马上要断了，天地间是那么安静，好像所有的一切都离他们远去。洛基一瞬间产生了奇怪的想法，是不是他们早已从生走到了死，他们的灵魂已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，而留下两具尸体倒在雪原上，很快就被白雪覆盖。

想到这里，他不禁停下脚步，往回看——

突然他发现，远方天空有一个黑点，他眯起眼睛，甩了甩头，那个黑点似乎又不见了。

洛基揉揉眼睛，定睛去看，瞬时间头皮发麻：“冬冥……”

冬冥半昏迷着没有回答。

“冬冥！”洛基全身都在颤抖，“快醒醒，他们……是他们……是高天尊的飞艇，他们追来了！”

洛基拽着冬冥扑倒在雪地里，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害怕，他的牙齿格格做响，全身都在战栗。冬冥此时清醒一点，他从雪地里抬起头，远远已经能看到飞艇轮廓。

“你……快逃。”冬冥趴在雪地里，“我不行了。”

洛基一拳捶在雪里，脸色惨白：“这时说这些还有什么用，你以为我能逃到哪里去！”

飞艇越来越近，洛基挣扎着爬起来，去拖冬冥。头顶飞艇如巨大的鲲鹏，在万里雪原上投下巨幅阴影，洛基扬起头，看到船底往头顶上压下来，就像传说中宝塔镇妖，玉山压魔。然而船最终落在了他们的前方，它静静地泊在雪原上，像从海上驶来，开错了时空，搁浅在这片雪地里，十分诡异。

旋梯垂下，高天尊从梯子上走下下，他笑眯眯地张开手：“宝贝，怎么不说一声就跑出来，冻坏了吧，我来接你。”

洛基退后一步，他护着身后冬冥：“……我跟你回去，你放了他。”

高天尊笑着摇摇头：“说什么傻话，我何尝难为过冬儿……是不是，朗烽？”

洛基全身一震，眼见朗烽从船上一跃，脚步无声地落在雪地上，他慢慢走上前，高天尊笑嘻嘻道：“幸好我发现的及时，救了朗烽，不然冬儿可要哭了。”

冬冥趴在雪地上，他双眼直视朗烽，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。朗烽边走边从袖中抽出短箫，他伸手横握一甩，箫便成一根二指粗的铁棍，洛基从来没有见过朗烽的武器，他现在看到了。

朗烽走到他跟前，抬起手，洛基闭上眼抬手遮住脸，但想象中的剧痛没有传来，他睁开眼，朗烽看也没有看他，一棍子打在冬冥的脸上，冬冥的脸上瞬时鲜血淋漓。

朗烽喘着粗气死死看着冬冥，手里揣紧了棍子。

洛基明白了，朗烽恨的不是他，是冬冥，他欺骗他，背叛他，玩弄他，他给了他最想要的东西，又收回，他把他的心掏出来，又扔掉，他毁掉了他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刻，他毁掉了他可望不可即的梦。

朗烽一棍子又要下去，洛基去拦，抽到了他的手臂上，洛基痛叫一声。

高天尊示意身旁人，两个侍卫上去把洛基抱起来，洛基大叫着挣扎，他眼看着朗烽一棍子一棍子打在冬冥身上，倾泻着满腔的恨意和爱意，冬冥躺在雪地里，血在他身下渐渐渗开，像一朵绽放到极致的花。

“不……不要！”洛基被扛在那侍卫身上，脸上全是泪水，他嘶声大叫，“朗烽，你打死他，你会后悔的，是我的主意，你别打他！”

朗烽恍若未闻，他一下一下挥动着手臂，眼睛里没有血光，没有杀意，只有暗沉。

高天尊接过洛基，把他拦腰抱起，亲亲他的脸，笑意深深：“别哭，宝贝。”

洛基拽着他的衣襟，眼泪疯狂地溢出：“你救救他，救救他，我求你。”

高天尊看着他，似乎觉得很有意思：“原来这是你真实的样子。”

他把洛基抱上船，洛基模糊的视野里，朗烽挥舞着棍子，冬冥无神的眼睛空洞地看着天空，静寂中是击打皮肉的声音。洛基想大喊，想痛哭，最终他紧紧蜷缩在高天尊怀里，闭上眼睛，捂住耳朵。

 

TBC